【羽兰】是风动
烽烟漫天,战火纷飞,尸横遍野。
红色,入眼的只有红,点燃楚国军旗的火、被鲜血浸泡的沙场。楚军的血液与汉军的血液混合,挥洒出一道道长虹,却灭不掉连天火光,血色被火焰吞噬。
他西楚霸王项羽……就这么败了么。
少羽几乎是机械地挥动手中长枪,眼睁睁地看着楚国士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有的还想挣扎着爬起,随即又被贯穿胸膛,收枪,滚烫的血溅到汉兵脸上,渗进他们守护的这片土地中。
“少羽,快走!”如同老马的嘶鸣一般难听刺耳,接连数日的厮杀,嗓子早已哑得说不出话,这么一吼,喉咙火辣辣的疼,如同脚下的战场一样,烧的焦黑。
猛然睁眼,尸骸蔽野、血流成河的景象逐渐消失,属于自己的意识开始回笼。
“少羽。少羽。”女子特有的声线,软糯糯的。
这是……军帐啊。
刘季与少羽签定了鸿沟之约,本来应该各自退兵修养一段时日,却不曾想张良劝刘季毁约,脱困后就一路跟着少羽穷追猛打,不给他留一口喘气的机会。少羽在固陵大败刘季后,刘季便大封土地给韩信与彭越,以此说动二人挥军南下,又命刘贾与英布率军北上,合围楚军。
“少羽,安心睡吧,我在呢。”烛火惺忪摇曳,微弱的火苗存于她那双清泉般的眼睛中,闪烁、跳动。
是石兰,是他的小虞。
他见过太多心如死灰的眼睛,希望破灭的瞬间就会失去光华。但她的眼里总是映着舞动不息的火苗,尽管依旧温柔如水。
少羽拉过石兰的手,将她环在胸前。她可以清楚地听见他胸腔中热烈而有力的心跳,青年亮朗的音色不知是否由于她紧贴着他起伏的胸膛而听着沉闷,他刚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石兰从他怀里挣脱,并不是质问,只是面色平静地询问。
“我说,你还是离开这儿吧。”他躲开她的逼视,对着那样的一双眼睛,要他怎么说出这种话,“趁现在还能走,离开我你能更好地活下去。”
石兰不做回答,不以为意地轻笑道:“早些休息吧。”她再一次躺回少羽怀中。
女子的腰肢一如当年柔软纤细,只是少羽知道自己攥着的那双手早不及当年娇嫩。她常年双手持匕,两只手上都磨出了茧。他拇指一遍遍抚摸着她的茧,“她多疼啊”,他想着。
这一觉睡的安稳了许多,梦里没有鲜血,只有她在的草长莺飞二月天。
少羽醒来时美人早已不在怀中,剩下的那一点点倦意瞬间消散,连忙起身穿鞋去寻石兰。他还没来得及出营帐,石兰便掀开门帘回来了,手里还拎着食盒。
“醒了正好,我熬了粥,趁热喝。”石兰一边说着一边将清粥和馕饼取出来放在小桌上。
很久没见她这么穿过了,是蜀山的服饰,她有时高兴了就会换上给他跳一支舞。无论第几次看到,他总是会被惊艳,想起他第一次见她这么穿着,藏在悬空的箱子里,飞花满天。
那时正是燕子归来衔泥筑巢的季节,粉色的撩人花瓣乘风而起,空气里除了新草的味道便是浓郁的花香。
与以往不同的是,她头发上没有带那些琳琅作响的银饰,只用白玉簪挽起一个髻。她也没有描眉……大概是因为帐里没有铜镜吧。
两人吃完早饭后少羽便拉着石兰坐在床沿上,替她细细描眉。从小拿着长枪与刀剑的手现在为她拿起细腻的眉笔,一笔一划描摹她艳丽的容颜。石兰任由他折腾,唇角挂着笑意。
少羽似乎对自己的作品特别满意,捧着石兰的脸看了许久,最后在她唇上轻轻落下一吻,她娇笑着,还不忘轻踹少羽一脚。
“报!”
随着帐外的声音传进,少羽收敛了笑容,这种时候呈上来的多半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他匆匆套上外套便疾步向前帐走去,石兰抬脚跟上,少羽拉起石兰的手拍了拍算作安抚,示意她留在这儿,她乖巧地点点头便转身离开。
石兰回到床沿边坐着,向上扬起的嘴角渐渐拉平,眼底盛满了疲倦与忧思。她希望与力量的源泉曾是养育她的蜀山与族人,后来蜀山被占,族人尽失。少羽呢?是否也会同她生离……或是死别?
少羽在前帐并未呆多久,大步流星回来匆忙套上盔甲,石兰对这场景已经习惯的接近麻木了,自从被围困垓下以来类似的事便常常发生,起初他还允许石兰与他同行,这几日已是几乎不让她离开这座营帐半步。
纵然不在他身边,她也明白现在的形势有多严峻了。
刘季如今手里的兵马是少羽的数倍,但这座营帐周围仍有他留下用于保护她的士卒暗卫,而这些人本应守护身在战场的他……少羽这般布置就是已经做好了兵败身死的准备,就算会走到那一步,他也要让石兰完完整整安安全全地离开这硝烟战火不断的地方。
“我会回来的,你放心。”少羽在她眉心轻轻落下一吻便头也不回地跑出帐子,石兰听见外头铁蹄奔踏在雪地上的声音逐渐远去,他们应该已经走远了……纵然她不愿相信,可也不得不承认,他和那群一腔热血的士卒可能一个都回不来。
石兰试图走出军帐,刚掀开帘子便被两杆长枪挡了下来,她也不恼,温和地笑道:“我就站这门口透透气,不出去。”长枪仍巍然不动,她也不在意就是了。
在意又能怎样呢。
“十二月啊,真冷。”她想着。积雪上是杂乱的马蹄印与脚印,眺望远处还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是军队。
空中传来一声雁鸣,石兰闻声抬起头,目光撞上在天际划出弧线的孤雁,记忆随之远去。
一声“礼成”,她成了他的虞姬,从此形影不离。
他们只拜了天地,却没有高堂可以拜,他们早就没有父母族亲了。婚礼是在军中办的,当时除了他们两人,只有钟离眛、英布、龙且、季布四人在,并不隆重,少羽说待他平定了天下就给她补一场红妆十里,她却觉得这样已经够了,只要他们二人在一处就够了。
如今却是连长相厮守白头偕老也难了,当年那四人也是死的死叛的叛,不知从何时起就成了现在的模样。只剩彼此了。
一声哀鸣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一根箭矢直直穿过那只孤雁的头颅,翅膀停止煽动,垂直坠落……石兰探头一看,是围在军帐外的士兵射下的。
能一箭贯穿翔于高空的大雁头颅,他留给她的士卒都非等闲之辈,阻拦她去寻他简直轻而易举,要带走她也不过稍费些功夫而已。真的到这种地步了吗,随时都准备要让她离开这里,他们究竟还能撑多久呢。
石兰蹲下身,指尖拂过他留下的雪脚印,然后顺着脚印的方向一路看去,他的印记最后混入那一片杂乱的蹄印中,消失不见。
她就在门口望着渐渐融化的脚印坐了一整天,不知道是在想心事还是在发呆。直到他盔甲上反射出夕阳的金光照进她眼中,她也不知道那些或许已经凝固或许还在流下的鲜血是属于汉军还是属于他。
拦了她一天的长枪也不知何时移开了。
她终于不用为成片成片不知所属的雪印而心慌意乱了,她小跑着扑进少羽怀中,熟悉又陌生的血腥味令她安心。
终于回来了。
是败仗,她知道。
回来就好啊。
“我身上都是血,会弄脏你衣服。”少羽双手僵在石兰瘦弱的肩膀上,没碰到她的衣裳。
石兰抱得更紧了,双手死死按着少羽的背,密不可分。
少羽单手摘下头盔,一手环着她的脑袋,靠着她的肩窝闭上了双眼。“谢谢。”一股微热的暖流吹进她的耳里,酥麻的感觉从耳后一路传到头皮,痒得她微微颤。
似乎有什么润湿了她的肩膀。
或许是空中飘飞的霜雪,或许是盔甲上滴落的血液,或许是蓄满眼眶的液体,都一样。
“回帐里歇会儿喝口水吧。”她拍了拍少羽的背,那双澄如秋水的眼眸在那数秒变得暗淡,随后又再次燃起焰火。
帐中矮几上放着香气四溢的一盆肉,少羽半是惊讶半疑惑,石兰微笑解释道:“是午后射下来的大雁。”
“哪个士兵射下来的?”
“我也不知道,你回来前不久突然有个士兵端了只烤雁送进来。”她在说谎,不必担心那些暗卫会揭穿她,这一方面他们有出奇的默契。
他们对她不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总觉得她这女人误事,行军打仗还要带上个身份不明的女人,麻烦。这怎么会是项王的错,肯定是她魅惑王上,红颜祸水。所以他们从来不承认她是王妃,当着少羽的面叫一声王妃,私底下都叫她虞姬。
尽管她也曾上阵杀敌,帮忙出谋划策,救治伤兵……可在他们眼里,她始终都是那个只会和歌献舞的虞姬。
石兰不在乎他们可笑的想法轻蔑的目光。她当年藏身于桑海扮作男装,少羽发现她是女儿身后没有半点不屑,全是平等的尊重。
“看,我编的草蝴蝶。”她不能让少羽替她担忧啊。
少羽看着密密麻麻堆在矮几上的草蝴蝶,目光暗了下去,过去的石兰身边萦绕的都是真蝴蝶……跟着他的石兰没有越过越好。
玉盘替赤乌,素魄换金光。黑夜带着残酷的凄寒席卷而来。
“少羽,今天我不跳舞了,舞剑怎么样。你还没见过我舞剑呢。”石兰笑颜灿烂,围困垓下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看她笑容如此明媚。他总有些隐隐的不安,却也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石兰见少羽没反应,有些呆呆地望着她,便自顾自甩了个剑花,漂亮而不失劲气。
她……何时学会用剑了,他一点都不知道。
她起舞,蝴蝶自来。荒郊野外的军营里哪来的蝴蝶,是蜀山的幻术。
周围似有楚歌相和,这是否也是蜀山的幻术?少羽看着美人闻声停下行云流水的舞姿,猛然意识到这并非是她的幻术,起身冲出帐外,果然有成片士兵闻歌落泪。
故乡的家谁不想回呢,早已疲倦了,除了打仗就是打仗,到底为什么而战的呢?记不清算不明白了。
少羽清楚的明白这是刘季他们的计谋,明白又有什么用呢,楚人思故土,闻楚歌而落泪,士气低迷,这是必然的。
可他西楚霸王最终要败给楚歌?开什么玩笑!
只要八百精锐骑兵,他可以突出重围!只要八百精锐骑兵……石兰怎么办,他的小虞啊,突围带不了她的,风险太大。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带上她,刀剑无眼,她极有可能在突围中失去性命,他自身难保无法分心护她。不带她,若是落入刘季手中,后果同样不堪设想。他该怎么办。怎么办……
少羽盯着石兰,她和着他的歌,继续跳着优美又洒脱的剑舞。
她停下舞步,却未收剑,站在那儿朝少羽一笑,仍是充满希望的目光与跳动的光灵。
“去吧,我自有办法,放心好了。”
望着她坚定的目光,莫名就信了。于是他披甲点兵放手一搏。
石兰目送着他远去,汉军的角声替代了楚歌,蹄声渐近。于是鲜红的血液从她纤细修长的脖颈喷涌而出,溅了满身,脚下的雪染上了腥腻的气味。最后能为你做的了啊,她合上眼。
“石兰!你看这朵云,像不像小黑!”他们躺在草地上,不远处伏着一只毛色光亮的黑豹,少羽一手指着天上的一朵云一手戳戳她,喊她快看。
“小黑可比这健美神勇多了,当心它知道了咬你。”她轻笑着拍开他的手,黑豹应景地低吼了一声。
“那这个像不像你!”
“……你指的什么啊,哪里像我了。”
少羽忽而发现石兰不见了,空中的白云迅速变化着,软绵绵地揉成少女的身影。又是她的巫术。
“这才像我。”
“都不像,你比这云好看多了,全世界再也找不出比你好看的女子了。”少羽夸人的时候总是脸不红心不跳,自然流畅,似是袒露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石兰面色平静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只有耳尖悄悄泛起了酡红。
若死后除了黄沙一捧外还能有灵在,那便化作白云吧,乘着千载春风,随他去来,无拘自在。
活下去啊,少羽。
那些草编的蝴蝶不见踪迹,倒是她起舞引来的蝴蝶仍绕着她飞舞。哪个才是幻术,真的能分清吗。
八百精锐骑兵,只剩二十八骑了。
“王上!请渡江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
少羽心间闷疼,望向江面轻舟,也不知是风吹动了幡还是翻动带起了风,他总觉得他遗落了什么,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是谁?他想不起来了,但是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不能走。少了那人,就算是都城也成了孤城。
不能走,他得想起来自己忘了怎么。少羽命余者同他下马与汉军相拼,他又回到了那个梦里,烽烟漫天,战火纷飞,尸横遍野。
千军万马,野火纷燃,竹林摇乱,雷声震颤。该有个人叫醒他的,在他身畔,用竹笛给他吹一曲楚歌。
脑内萦绕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呼唤着他的姓名。有一个人,被他遗忘了。
没有缘由的,就是不愿意过江。身边再没有其他人了,只剩他一人,然后他毫不犹豫地举剑自刎。
到此结束了,楚国项氏。
好像一点都不疼,睁眼自己已在江东。隔岸风雨飘渺,他在此岸,只感安宁。有人在吹竹笛吗?哪儿来的蝴蝶呢?
是风动还是幡动,谁又活在谁的幻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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